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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庆云:“我们党对自己国家几千年历史有了发言权” ——范文澜的中国通史编纂事业

作者:赵庆云来源:《历史评论》2021年第1期时间:2021-05-25字号:【大】【中】【小】【打印】

  范文澜(1893—1969)是我国著名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开拓者之一,他穷半生之功潜心于中国通史撰著,所著《中国通史简编》和《中国近代史》,观点新颖,视野开阔,规模宏伟,学识贯通,运用马克思主义理论全面系统叙述中国历史,同时又体现出浓厚的中国特色,堪称里程碑式著作。

  从国学继承者到献身革命的知识人

  范文澜,初字芸台,改字仲沄,1893年11月出生于浙江绍兴的一个书香门第,自幼接受传统经史教育。1913年考入北京大学文预科,翌年转入本科国学门,受业于国学名家黄侃、陈汉章、刘师培等人,以“追踪乾嘉诸老”为志趣,受到古文经学的熏陶与考据学派的严格训练,为其后来转向史学研究奠定了基础。

  

  1956年,苏联与蒙古学者访问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第三所时合影,从右到左依次为:范文澜、蒙古学者、苏联学者、刘大年、刘桂五  刘潞/ 供图

  1918年初,经许寿裳介绍,范文澜到沈阳高等师范学校任教,半年后辞职,转至河南省汲县省立中学任教,讲授古文、历史等课。1922年9月,应天津南开学校校长张伯苓之邀,范文澜赴南开中学任国文教员,后兼南开大学教授,讲授中国文学史、文论名著和国学要略等。1925年,天津新懋印书局出版其《文心雕龙讲疏》,得到梁启超的赞赏,他很快受到学界重视,自此崭露头角。大约在1926年下半年,他应顾颉刚之约加入“朴社”,并出版《群经概论》《诸子略义》《水经注写景文钞》《正史考略》等。

  1925年五卅运动兴起,在救亡图存的时代大潮激荡下,范文澜毅然参加由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天津市各界反帝大游行,由固守于学术象牙塔的“旧国学传人”转变为献身民族革命事业的知识分子。1926年他开始阅读《共产主义ABC》,初步了解了马克思主义;同年秋在天津加入中国共产党。他常与学生谈论“国外国内大势和共产主义”,招致当局忌恨。1927年5月,天津警察局欲将其拘捕,幸得张伯苓协助方脱离虎口,暂避北京。

  此后,他先后任教于北京大学、北京女子师范大学、中国大学等;同时还秘密参加了北平左翼文化团体的活动。1930年9月,阎锡山派兵查抄范文澜住宅,搜出《红旗》等书报文件,遂将其监禁,经北平各大学教授联名营救,两周后获释。1932年出任北平大学女子文理学院国文系主任,次年10月接任该院院长。1934年8月,范文澜因“共党嫌”被北平宪兵逮捕,随后被押往南京。时任中央研究院院长蔡元培出面营救,次年初获释。1935年1月回到北平,在辅仁大学等任教,但行动受到监视。

  当时日本侵略野心正炽,家国陵夷,范文澜以满腔孤愤在抗战爆发前夕编写通俗历史读物《大丈夫》。此书的出版,是他著作生涯的一个转折,此后他便从继承汉学家法,转向编写用于民众教育的深入浅出的读物,为之后《中国通史简编》的编写开拓了先路。

  1936年夏,范文澜应聘到河南大学文学院。七七事变后,他全力投身抗日救亡运动,为姚雪垠等主编的《风雨》周刊撰写了大量评论,并主编《经世》战时特刊,宣传中国共产党的抗日主张。1938年6月开封沦陷,他先在遂平县办抗日训练班,并投笔从戎,参加新四军的抗日游击战争。1939年10月初,中共中央中原局书记刘少奇决定让他转移至延安。

  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撰史

  1939年10月,范文澜携带刘少奇致毛泽东的亲笔信,几经周折于1940年1月到达延安。当时正在召开陕甘宁边区文化协会第一次代表大会,他被选为执行委员。中共中央将其安排至马列学院历史研究室工作,不久后,他成为历史研究室主任。

  在1938年的中共六届六中全会上,毛泽东针对教条主义而提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主张将马克思主义理论与中国革命实际相结合。所谓中国革命实际,包括中国的现实与历史两个层面。毛泽东明确指出:“指导一个伟大的革命运动的政党,如果没有革命理论,没有历史知识,没有对于实际运动的深刻的了解,要取得胜利是不可能的。”历史研究与马克思主义革命理论相提并论,上升到了攸关革命成败的高度。

  1940年正处于整风运动的酝酿时期。其时,中国共产党既面临扫清教条主义的任务,还要同国民党争夺思想文化领域话语权。为完成这两大任务,史学研究必须参与其中。

  很快,范文澜即奉毛泽东之命主持编写《中国通史简编》,以满足干部学习之需。当时党内史学家不乏其人,为何此前主要从事经学、古典文学研究的范文澜被毛泽东看中而委以撰写通史之重任?这或许与范氏身兼“新”、“旧”不无关系:他有深厚的旧学功底,又有对新学的独到领会,并在实践中服膺马克思主义。概言之,“范文澜的史学思想是最具中国特色的历史唯物论,它和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关系,亦如毛泽东思想之于马克思主义”。

  1940年8月,范文澜组织历史研究室的佟冬、尹达、叶蠖生、金灿然、唐国庆等人着手编撰《中国通史简编》。他最初想仿效司马光编纂《资治通鉴》的做法,让其他人仅作资料长编,由他来统一撰写。但除金灿然外,其余各人于编纂资料外均着手撰史并有所论述,以致文风、观点各异。他后来回忆称“稿子是齐了,有的太详,有的太略,不甚合用。组织上叫我索性从头写起”。1941年底终于撰成约60万字的书稿。1941年5月由延安新华书店出版上册,1942年出版中册。

  范文澜运用马克思主义贯通叙述中国历史,同时充分展现了深厚的国学功底。《中国通史简编》堪称开拓之作,与此前的正史及各种通史判然有别。毛泽东对《中国通史简编》评价甚高。他说:我们党在延安又做了一件大事……我们共产党人对于自己国家几千年的历史,不仅有我们的看法,而且写出了一部系统的完整的中国通史。这表明我们中国共产党对于自己国家几千年的历史有了发言权,也拿出了科学的著作了。

  《中国通史简编》的出版,令国民党当局颇为不安。1947年7月17日,《中央日报》发表题为《介绍一部历史奇书》的社论,攻击其为“一部亡国主义的宣传品”。国民党当局始料未及的是,这一社论反而令《中国通史简编》更受关注。1947年10月9日,国民党中央宣传部副部长陶希圣通过“中央社”发表谈话,直接攻击范著,随后对之公开查禁。

  范文澜研治中国近代史,也是在毛泽东直接指示下进行的。1941年5月,毛泽东在延安干部会议上所作《改造我们的学习》的报告中提出:“对于近百年的中国史,应聚集人材,分工合作地去做,克服无组织的状态。应先作经济史、政治史、军事史、文化史几个部门的分析的研究,然后才有可能作综合的研究。”1943年3月16日,毛泽东在中央政治局会议上再次提出重点开展中国近百年史的研究,并提议将各专门史中的政治史交予范文澜研究。范文澜接受任务后,迅速投入中国近代政治史的写作。他原计划以1919年五四运动为界分为上、下两编,“上编叙述旧民主主义革命时代,下编叙述新民主主义革命时代。上编又分两个分册,1840年至1905年为第一分册,1905年至1919年为第二分册”。他全力以赴,在1945年已撰写至义和团运动,此时却因离开延安而暂停写作。已撰成的书稿,于1946年以《中国近代史·上编·第一分册》之名由新华书店出版。是著“标志着马克思主义在近代史研究领域确立主导地位的开端”,受到学界推重,一再修订重印,成为马克思主义中国近代史研究的典范之作。

  求真致用矢志不移

  《中国通史简编》与《中国近代史》既是范文澜的个人著作,也是应时代之运而生,体现了时代精神,自出版起便广受瞩目。这两部著作将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与中国历史实际相结合,站在劳动人民的立场评论千古国史,构建了一套全新的历史解释体系和话语体系,在革命动员中发挥了不可估量的作用。但这两本著作均撰写于延安,由于当时资料匮乏,难免有种种不足。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研究条件大为改善,范文澜于是将修订《中国通史简编》作为首要工作,他以华北大学历史研究室人员为班底,于1950年5月率先创立中国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并在所内设立“通史简编组”,专门修订《中国通史简编》。

  

  《中国通史简编》修订本封面 资料图片

  范文澜自己也将全部心力倾注于修订、撰写通史。中国科学院建院之初,中宣部曾提名他为中科院副院长,他执意辞谢不就。1953年11月15日他致函吕振羽,表示中科院琐事太多,“长此下去,我将不能完成党交给我的任务。如果这样,我将死不瞑目”;并表示如果中科院不能给予充分的时间写书,就“决心离开科学院”调往东北人民大学。1959年后他患心脏病,医生劝他休息,他却感到时不我待,坚持带病工作。1968年7月20日,毛泽东派人转达支持范文澜继续撰写通史。他非常兴奋,在病中仍以坚强的毅力着手安排,计划五年内完成全书。

  惜乎天不假年,范文澜通史撰著未竟全功。他于1953年完成全书绪言和第一编(战国以前)之修订;1957年6月完成第二编(秦汉至隋统一);1965年4月完成第三编(隋唐五代十国部分),总计约110万字。出版时虽称为“中国通史简编修订本”,但实际上并非简单的“修订”,而是重新撰写。1978年再版时书名改为《中国通史》。对于续写《中国近代史》,范文澜也一直未曾或忘。1950年中科院近代史研究所成立后,范文澜决定“集中全力于中国近代史的研究”,明确以续写《中国近代史》上编第二分册(1901—1919)为首要任务;同时组织近代史所研究人员编纂1919—1949年的史料长编,为撰著《中国近代史》下编做准备。1956年后,他数次着手布置续写工作,甚至还想邀请何干之、胡华等革命史、党史学者参与写作。1969年范文澜病逝,续写工作虽仍在进行,但因无人可以承担下册书稿的统写之责,无法与上册接轨,《中国近代史》终未成完璧。

  范文澜所著通史,以阶级观点为核心,以底层劳动人民为本位立场来系统叙述中国历史,大力论述农民起义及其政权的正面意义和推动历史发展的积极作用,打破王朝体系和以帝王将相为中心的书写路径,对以往的传统历史书写无疑具有颠覆性,在革命动员中发挥了不可估量的作用。虽然不能以一般学院派的纯学术著作来看待范著通史,但它无疑是遵循基本学术规范、具有相当科学性的学术研究。例如,他虽将农民起义置于关键位置,却仍能大体从历史实际出发,而非一味揄扬。南京《中央日报》社论攻击范著《中国通史简编》肯定“分裂”,亦不符合实际。范文澜对于中国历史上的统一与分裂问题,着重通过具体史实阐述分裂、割据给人们生活带来的苦难。在“致用”与“求真”之间保持了平衡,这也是其拥有持久不衰的魅力与影响力之原因所在。

  1949年前范文澜的通史撰著,以汉族历史为主体,视野上有其局限。新中国成立后,他的思想与时俱进,在修订通史时特别注意民族平等,强调应注重少数民族的历史。他着力培养研究突厥史、蒙古史、南诏史、吐蕃史的专家学者,以弥补少数民族史研究的薄弱环节。在修订后的《中国通史》中,对“吐蕃国”、“回纥国”、“南诏国”分别设置专章,3章共达9万字。

  范文澜撰著国史,既注意人类历史上的一般规律,也强调中国历史发展的特殊性。他明确指出:“各民族历史发展的规律性,一定是要通过各民族的特点以不同的形式表现出来,决不能削一个民族的历史之足去适别个民族之履。”他的著作运用马克思主义社会形态理论作为总体理论架构,着力于从中国历史实际出发展开论述,“绝少教条式的空泛议论,而是具体分析具体事物,夹叙夹议,显示出中国历史的特点”。他在1954年发表《试论中国自秦汉时成为统一国家的原因》,提出秦汉以来的汉族已具有斯大林所说的民族特征,是在独特的社会条件下形成的独特民族。其观点在当时受到一些人的指责,引发学界对“汉民族形成问题”的热烈讨论,但范文澜坚持自己的看法决不动摇。几十年后的今天,他的这一观点已得到学界普遍认同。

  范文澜国学功底深厚,文史兼通,其史著文字纯熟,风格鲜明。他由“旧国学传人”转变为马克思主义史学大师的个体生命轨迹,是那一代先进知识分子将自我融入时代并承担历史使命、实现人生价值的缩影。由于时代变迁和史学研究发展,今天的研究已然超越范文澜所著通史里的一些观点和看法,但我们不能抹杀其运用唯物史观、站在底层劳动人民立场写史的独特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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