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证学是一门对古籍文字音义及古代名物典章制度等进行考核辨证的学问。有清一代，考证学又名考据学或朴学、汉学。清初，顾炎武以考据方法撰《日知录》等，摈弃晚明空疏学风，开一代朴学之先路。乾嘉时期，考证学达到极盛，惠栋、戴震、赵翼、王鸣盛、钱大昕、段玉裁、高邮二王等群星璀璨，形成一个学派，构成清代学术主流，梁启超遂有“夫无考证学则是无清学也”一说。民国初年，王国维提出“二重证据法”，胡适主张“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顾颉刚创建“古史辨派”，标志着东西学术交融背景下实证派学者的异军突起。伴随着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郭沫若、吴承仕、范文澜等学者将唯物史观与考证学相融合，开辟了历史研究新天地。

　　历史研究首先要回答“是什么”，即历史是怎样发生的，其真实面貌是什么。其次着重解答“为什么”，即历史事件为什么发生、历史进程何以如此演变。前者涉及考证，后者关乎历史理论。历史研究的水准和境界，主要取决于这两者的结合。求真求实是历史研究的第一要义，没有考证，便无信史可言。从事历史理论研究，立时代之潮头、通古今之变化、发思想之先声，同样要以考证为基础。论从史出、以史为鉴，“史”必须是信史。就此而论，考证实为历史研究不可替代和超越的一种方法。

　　令人遗憾的是，时下考证方法的运用远未受到应有重视。一些青年学人对考证学感到陌生、缺乏兴趣，热衷于学习甚或照搬西方理论与方法，囫囵吞枣，邯郸学步。从学风上讲，做考证必须甘于坐冷板凳，严谨务实，提倡“打破砂锅纹（问）到底”的严苛精神。倘若率尔操觚、不求甚解、急功近利，片面追求轰动效应，势必会沦为学术泡沫。其实，考证是东西方治史的共同法则。就美国史学界而言，正是邓嗣禹、何炳棣、萧公权、瞿同祖、张仲礼等一批华人学者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从事中国典章制度研究，筚路蓝缕，为美国同行的相关研究打下基础、作了铺垫，其著述整体上讲，至今依然是不可替代或难以超越的——西方学者在驾驭文献、考订史实上相对吃力，容易出现硬伤。

　　业师祁龙威教授是考证学名家，《考证学集林》是这方面的名著。

　　祁师1922年出生于江苏常熟港口镇（今属张家港），5岁入私塾。少年时经江南名士、表兄杨无恙介绍，师从邑中宿儒金叔远先生学古文词（祁师与戴逸教授是同乡，又是同门师兄弟，故而私交甚笃）。15岁考入东吴大学附中。值日寇大举侵华，随学校迁至上海租界复课，得以师事在光华大学任教的国学巨擘、著名诗人金松岑先生。金氏名天翮，吴江同里人，早年应蔡元培先生之邀赴沪参加中国教育会，后在苏州参与创建中国国学会，与章太炎同为主讲人。祁师随金氏读清代朴学鼻祖顾炎武著述，与章太炎晚年入室弟子朱季海、贝仲琪、王仲荦交游，撰《释名补笺》《南唐书考异》等篇，初窥乾嘉朴学之堂奥。得名师指点，接受文字音韵学训练，娴熟传统学术，这些特殊经历塑造了祁师鲜明的治学风格。

　　祁师治学，重视文献、典章制度和学术史研究，重视考证、精于考证。因治学风格相近，他与一些前辈或同辈学者交谊甚深，如近代史研究所的罗尔纲、荣孟源先生，北京师范大学的张守常先生。主撰《朴学志》是祁师对考证学研究的一大突出贡献。清史纂修是新中国成立以来规模最大的文化工程，其中的《朴学志》由祁师主持，历时六年交稿，备受好评。国家清史编纂委员会主任戴逸教授有云：“审音识字，专门之学，祁君所论，今几绝响矣！”

　　《考证学集林》出版于2003年。戴逸教授作序，认为该书“实有筚路蓝缕开辟榛莽之功”，“是对中国近代史和考证学的有力促进和重要贡献”。他说，“做考证工作要有两个条件，一是学问渊博，见多识广”，“二是有科学头脑，逻辑训练，认真求证，广密推理，一丝不苟”，“龙威同志具有这两方面的优长，故而他运用考证方法治中国近代史，能得人所不能得，能见人所不能见，能言人所不能言”。不过，该书仅16万言，所收文章有限，更无法包罗祁师随后撰写的文字。这着实是个遗憾。

　　去年秋，由谭徐锋博士牵线，浙江古籍出版社拟出版《考证学集林》一书的增补本。我应邀拟了增补本目录，计45篇文章，除原书辑录的29篇文章外，增收16篇文章，包括祁师年届九旬主持《朴学志》项目所写的三万余字修史日记，2011年为《罗尔纲全集》出版撰写的近两万字书评——这是祁师在世执笔的最后一篇长文。这份目录基本被采纳，仅新收一篇，即1957年5月23日在《光明日报·史学》整版发表的《从<报恩牌坊碑序>问题略论当前研究太平天国史工作中的偏向》一文（祁师强调不能为考据而考据、钻牛角尖，应小处入手、大处着眼，留心从宏观层面和理论角度探讨问题，该文便是一例）。原书分上下卷编排，现分上中下三编编排，上编多为考证学理论总结与阐释、学术史研究一类的文字，中编、下编多为篇幅较短的史实考异、读史札记、文献研究（涉及目录、版本、校勘、史料辨伪等）、序言、回忆类文字等。全书计收46篇文章，篇幅比原书扩了一倍。祁师考证类精粹文章，几乎搜罗净尽。

　　祁师安葬在扬州茅山公墓。2014年11月，值祁师辞世周年，我返扬参加纪念文集出版等活动。到墓地祭奠时，忽大雨滂沱。扬州二分明月仍在，然师生聚会已成绝响。“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能为该书增补本的出版做点事，我颇感欣慰——这是表达对恩师敬意和怀念之情的最好方式。

　　夏春涛

　　2020年8月5日于北京寓所